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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不出所料,美國傳媒這個月把焦點都放在甘迺迪遇弒五十周年。先是這個星期的《時代》雜誌,網絡上已可看到當地電視台的特輯,收費頻道則是專集一個接 一個。美國立國才二百年多,稱得上傳奇的總統屈指可數,難得有像甘迺迪那樣幾種元素齊集一身——年輕,英俊,富有,權力,妻子貌美兒女可愛——逝去半世紀 仍有人念茲在茲,莫失莫忘。

      甘迺迪是美國第三十五位總統,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寒冷午後,在得州達拉斯街頭的總統開篷轎車上被射殺。美國人民記得,素以冷靜見稱的哥倫比 亞廣播公司(CBS)主播克朗凱特(Walter Cronkite),在直播節目得悉甘迺迪不治摘下眼鏡隱見淚光的一刻﹕這位被譽為「美國最值得信任的人」(The Most Trusted Man in America)的記者沒有掩飾哀痛和悲傷,二億國人的失落,在克朗凱特茫然不知所措的臉上反映無遺。

      在美國,甘迺迪永遠是一個謎。不僅是他離奇遭槍殺,不僅是兇嫌奧斯華德(Lee Harvey Oswald)事發兩天被捕後在法院眾目睽睽下遭夜總會老闆魯比(Jack Ruby)開槍打死,不僅是魯比入獄後無端得病身亡,而是他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傑出領袖,抑或只是承父蔭扶搖直上的世家子。歷史沒有如果,人們無以得知 倘若甘迺迪沒有遭槍殺,一直做四年甚至八年總統,美國及世界歷史會否重寫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崇拜英雄的美國社會必會因甘迺迪的健在缺乏話題或者缺了一個神 話。

      甘迺迪不是庸才,身邊才俊幾乎就是哈佛大學法學院同學會,美國記者哈伯斯坦(David Halberstam)一九七二年成書的著作給這批年輕幕僚一個專有名詞﹕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揭穿這幫看似精明強悍奮發有為、把美國送上絕路的「精英一代」如何玩忽政治。書名的反諷意義自不待言,更大的批判是這些人如何在社會滿 有期許之下隻手遮天操弄民意,結果讓美國人民飽吃苦果──延綿十幾年的越戰戕損了美國社會,創傷殘留至今。

 知識分子認同「改變」委身政治

      不獨東方社會,西方也對逝者善頌善禱,美國自由派知識分子一向維護美式核心價值,對政府持強烈批判態度,甫見形象清新的甘迺迪放下身段,大力認同甘 迺迪的「改變美國」政治理念,由批判者變成同路人,最終成為執政集團成員。事過境遷半世紀,與其說這是「英雄所見略同」,毋寧說是知識分子在接近權力核心 並可能操弄權力時失去自我,骨頭酥軟得在「理想」面前不能自持。這些世俗眼中的才高八斗之士何以變成甘氏啦啦隊,須從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說起。

      二戰之後,美國取代歐洲成為西方唯一強國,日本在白面天皇麥克阿瑟指揮下埋首重建,爛得一塌糊塗的歐洲傷痕處處,美國遣去儒將馬歇爾推動歐洲復興, 金元所到之處,強如日耳曼法蘭西等盡皆低頭。一九五二年,七年前率領盟軍直搗柏林的艾森豪威爾辭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,以摧枯拉朽之勢勝選入主白宮。艾森豪 威爾在強敵環峙已指揮千軍萬馬,承平年代更是小菜一碟,况且當時美國在朝鮮戰場的血戰已近尾聲,西歐對美元倒履相迎,艾森豪威爾決心做一個不管部長,任由 美國自由流向。今天看來,這是《老子》的「治大國,若烹小鮮」,古典經濟學學者視之為最優秀的管理哲學。

      五六十年代,打開世界地圖,太平洋兩岸是美國天下,大西洋東西兩側亦屬美國所有,日本西歐不僅是政治軍事忠實盟友,而是美國產品出口的巨大巿場。美 國近二十年經濟下挫,社會流行一個詞Good Old Days,不明所以者稱為「那些年」,其實此詞獨指美國五六十年代光輝日子:憶昔美式意識形態上天下地,貨品暢銷四海,國內由家庭汽車年代進入個人汽車年 代;美國人自豪不已,口頭禪是Only in America(只有在我們美國)。平素對政府挑剔責難的知識分子,難以把持如此「大國崛起」誘惑,把甘迺迪捧得比天高,失去批判本質不自知,知識分子變 成對權貴低頭稱是的「知道分子」。

 大國崛起下的「知道分子」

      日出日落,美國社會在艾森豪威爾治下覺得過於安穩,嫌這位退役將軍不夠有為,開始尋找改變。美國的兩黨形式政制,共和黨下民主黨上,悶了就共和黨上 民主黨下,執位轉莊稀鬆平常。甘迺迪一九四六年起先後擔任麻省眾議員聯邦參議員,十四年間政績一般,靠的是愛爾蘭裔的族裔優勢,在綠色的波士頓遇神殺神見 佛殺佛,儘管開會出席紀錄乏善足陳,可是政治已被同鄉之誼掩蓋變得盲目,加上老甘迺迪長袖善舞,早替兒子打點光明大道,藉着美國社會久坐生膩渴望變化,一 舉入主白宮。

      平情而言,甘迺迪並無足以流傳後世的具體政績可言,反而形而上的美國夢卻源源不絕,包括四出探險的「新邊疆」(New Frontier)。再者,「一九六○」這個脫五晉六號碼對美國衝擊至大,世代交替非得改變現况不可。最具形象化的是,當年與甘迺迪競逐總統的是艾森豪威 爾的副手尼克遜,尼是窮家出身,最倒楣日子曾以五美元接一宗官司,在艾森豪威爾身邊八年,實戰經驗豐富。花旗立國日子短淺,選民欠歷史感,甘迺迪竟在破天 荒的電視辯論,以奇佳賣相壓倒抱病在身的尼克遜。岔開幾句,尼克遜以零點一個百分點得票差距輸給甘迺迪,總結是他辯論那天半禿形象及腮幫子鬍鬚渣子累事, 美國政治行話由此多了一句「Five O’clock Shadow」,意指尼克遜剃不清的鬍子,有如打工一族忙累之極五點鐘下班時若隱若現的鬚根。

      美國就是在「給我新意」的社會氛圍下,迎來被期許是不失時機有膽有識積極進取迎難而上的新總統。甘迺迪上台時是美國最年輕總統(四十三歲)、第一個 天主教徒總統,連兩個孩子卡露蓮和小約翰都成為寵兒。正如前述,甘迺迪身邊多是哈佛出身的三十出頭精悍一代,這些人也正是哈伯斯坦說的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,亦由於其精英背景及世家出身,行事趾高氣揚。本來這種開創型人格並無不可,當他們被捧至足以啟動世代革命,如此歷史重任未曾做到也聞 之飄飄。不僅台上的如此,台下萬民如中蠱般跟着起舞,時至今日,美國一九六九年登陸月球,人們只知甘迺迪的「我們到月球去」呼召,背景卻是艾森豪威爾見蘇 聯發射首個人造衛星,發出行政命令,修改中小學科學教育內容,科技優勢延續至今。

 精英一代的虛弱本質

      當然,助長甘迺迪由人而神運動的還有槍擊案餘波,奧斯華德的三發子彈是否全都從後打中甘迺迪,抑或傳說所言「第二支槍」前面射來一擊中喉,未有定 論。美國對甘迺迪被殺有三份報告,大法官華倫調查委員會認定兇手只奧斯華德一人,美國社會普遍認為不足信。另外兩份,一是官方調查報告,一是國會調查報 告,都因保密原因,最快要二○二九年公開,這就為造神運動加油添火。由於無確鑿結論,對歷史的追求轉向塑造一個完美總統。於是,在任時令國人耽於春秋大夢 的甘迺迪成為神祇的唯一之選,人們忘了甘迺迪王朝的政治基礎虛空。哈伯斯坦指出,甘迺迪內閣是虛張聲勢徒有精英之名——既怕美軍在越南全軍覆沒,又怕共和 黨逼迫他們索回「失去了的中國」。面對嚴峻現實卻自我感覺良好,甘迺迪的領導層一開始已是馬步欠穩,在傳媒及知識分子瞎吹盲捧之下日度一日。

      甘迺迪的夢想或許是美國嬰兒潮的先聲,可悲的是,美國的知識分子也有意識同做這場大夢,切身參與建政二百年以來僅見的造神運動。如今省視歷史,毫無 疑問這是一九六一年甘迺迪入主白宮時的大氣候所致,清醒如自由派巨擘小阿瑟史萊辛格(Arthur Schlesinger, Jr.)亦難以完全擺脫對甘迺迪「為賢者韙」的認知。史萊辛格是哈佛大學院士、歷史學家,是甘迺迪的白宮行事官,為甘記錄講話。如此聲譽鵲起的自由派天字 第一號知識分子,在其A Thousand Days﹕John F. Kennedy in the White House千頁巨著,對甘迺迪的一千個白宮日子難逃正面着墨較多的弱視。幸而,優秀的知識分子在滿紙熱情中仍有其分際,在成書後撰寫的〈前言〉,史萊辛格 承認該書的缺點,”a presidential associate, moreover, inevitably tends to overrate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things he does know about”(總統隨扈難逃過譽一己之無知)。這是千中之一的少見,人們要有史萊辛格廣袤恢弘視野始能做到如此清醒。然而時不與我,甘迺迪的造神已在欠缺 英雄的美國一發不可收拾。睽諸史籍,傳統的歌功頌德一派仍遠多於批判甘氏的修正派系,人性的弱點,在汗牛充棟的正面評說甘迺迪傳記中顯露無遺﹕我們需要一 個神祇。沒有的話,自己製造一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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